创作声明:本文为虚构创作,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,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,仅用于叙事呈现,请知悉
这是一个金钱至上、演技为王的时代,而我,陈辉,就是这时代最顶级的“影帝”。
我的舞台不在横店,而在那个名叫“光长大的兄弟们”的发小微信群里,我的角色,是一个在上海被生活摁在地上摩擦、抠门到骨子里的穷光蛋。
哥几个要去三亚,预算人均五千。我一边哭诉媳妇儿不批预算,一边默默订好了头等舱。我本以为这次巡回演出也能完美落幕,直到那顿该死的海鲜大餐!
当他们为八千块的账单脸红脖子粗时,我“影帝”附体,潇洒地甩出了一张传说中的黑卡。
微信通讯录里,一排排红色的感叹号像子弹一样射穿了我的心。可诡异的是,还有两个人没动手,他们是忘了,还是……准备给我递上最后的判决书?
上海的午夜,像一块被上帝精心擦拭过的黑丝绒,上面镶满了细碎又璀璨的钻石。我,陈辉,三十三岁,就站在这块丝绒的中央,准确地说,是陆家嘴一百二十平的公寓落地窗前。
窗外,东方明珠塔的灯光有节奏地变换着色彩,黄浦江上,晚归的游轮拖着长长的光影,像一条条迟缓游弋的金色鲤鱼。我手里端着一杯红酒,酒是八二年的拉菲,一个客户送的,据说价值不菲。酒液在杯中轻轻晃荡,映出我疲惫的倒影,但我尝不出它和我办公桌上那瓶几十块的餐酒有什么区别。
我刚结束一个持续了十六个小时的跨国视频会议,谈的是一笔关于我公司未来三年的千万级美元融资。会议结束时,我的美国合伙人兴奋地在屏幕那头开了一瓶香槟,而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我脑子里唯一盘旋的念头,不是什么商业版图或者未来规划,而是老家街角那家开了二十年的小店,那碗热气腾腾、撒满了香菜和辣椒油的羊肉汤,五块钱一碗,加肉七块。
就在这种极致的疲惫和莫名的乡愁交织中,手机“叮咚”一声,清脆地划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这个群,是我手机里唯一一片净土。群里没有投资人,没有下属,没有需要曲意逢迎的客户。只有一群从小在一个小县城里,穿着开裆裤一起玩泥巴、偷西瓜、抄作业,长大了各奔东西,却依然会在彼此结婚生子时,坐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火车赶回去喝一杯喜酒的兄弟。
我点开群聊,里面的消息已经“99+”。群主李涛,我们这群人的老大哥,性格最是沉稳,在老家一个事业单位混了个不大不小的科长,老婆孩子热炕头,是我们这群人里生活最安稳的。他刚刚在群里发了一个制作精良的Excel表格,标题是“兄弟们的三亚放飞自我之旅预算草案”。
表格里,机票、酒店、吃饭、门票,甚至连租个太阳伞的钱都算进去了,最后汇总出来的数字是——人均五零零零元整。
李涛在群里艾特了所有人:“兄弟们,五千块钱标准,机票酒店我都看好了,玩个五天四夜,时间定在下个月中旬,大家都看看自己的时间,没问题的扣个一!”
开小饭馆的张伟第一个跳出来:“涛哥威武!五千块!够我卖一千碗牛肉面了!不过为了兄弟们,值了!我没问题!1”
当小学老师的女同学赵静紧随其后,发了一连串撒花的表情:“哇!三亚!太棒了!我早就想去了!我的年假刚好能用上!我也去!111”
性格最火爆,在老家包点小工程的马东也发了言:“五千就五千,一年到头累得跟孙子似的,也该出去放松一下了!算我一个!”
看着他们一个个兴奋地“扣一”,屏幕上不断跳出的“+1”和欢呼的表情包,我仿佛能透过电子设备屏幕,看到他们或坐在饭馆的后厨,或躺在自家的沙发上,脸上洋溢着对这次旅行的期待。那是一种纯粹的、不含任何杂质的快乐。
我盯着电子设备屏幕,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方,迟迟没有落下。我下意识地划开另一个应用,点开了我的手机银行。余额那一栏,一串长长的数字静静地躺在那里,最前面的那个“1”,后面跟着好几个零。就在刚才,这个月的薪水刚刚到账,税后,一百一十六万。
这个数字,若是放在三年前,我能激动得跳起来。可现在,它在我眼里,更像是一个冰冷的警告。它提醒着我,我和群里这些兄弟们,已经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。
我害怕。一种巨大的、无法言说的孤独和恐慌,像深海的水压,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。我害怕这串数字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,将我和我仅剩的这些朋友,我生命里最后的这一点温情,彻底隔开。
于是,我深吸一口气,熟练地戴上了那张我已经戴了三年的面具,切换回了那个他们所熟悉的“人设”。我小心翼翼地敲下一行字,确保每个字都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和窘迫。
“唉,兄弟们,真不巧。我最近跟的一个大项目黄了,年底的奖金估计也泡汤了,手头有点紧。五千块……这个数目不小,我得先看看我媳妇儿批不批预算,你们知道的,她管得严。”
为了让我的表演看起来更逼真,我还特意去表情包库里,翻出了一个胖橘猫抱着空钱包流泪的表情包,发了出去。
张伟立刻接话,开着玩笑:“辉子,你这不行啊,在大上海混了这么多年,怎么还被嫂子管得死死的?一点家庭地位都没有,不像话!罚酒三杯!”
马东则更直接,发了一段语音,他那大嗓门隔着手机都震得我耳朵疼:“又哭穷!陈辉你哪次出来不哭穷?是不是兄弟?实在不行我借你!五千块钱的事儿,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!”
我看着这些话,心里五味杂杂陈。一方面,这种熟悉的、带着嘲讽的关心让我感到一丝慰藉,这证明我的“人设”是成功的,他们还当我是那个一起长大的穷小子;另一方面,这种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亲密,又像一根根细小的针,扎在我的心上。
这种“哭穷”的表演,我已经持续了快三年了。从我那家小小的网络公司拿到第一笔天使轮融资,我的收入开始指数级增长的那一刻起,我就开始害怕。我害怕他们了解后会用一种陌生的、带着敬畏甚至贪婪的眼神看我;我害怕我们之间纯粹的友谊,会不知不觉地掺杂进金钱的算计。所以我小心翼翼地,像走钢丝一样,维持着一个“在上海努力打拼,生活上的压力巨大,赚得不多,勉强糊口”的普通上班族形象。
就在我准备顺着他们的话,再自嘲几句,把这一个话题糊弄过去的时候,李涛的一条私信弹了出来。他没有在群里起哄。
“辉子,你跟我说句实话,是不是真的遇到难处了?别硬撑着。你要是真差钱,哥给你垫上,五千块钱不是事儿,别因为这个不去,大家一年到头难得聚一次。”
看到这条信息,我的心猛地一揪。屏幕上短短的一行字,像一只温暖的手,瞬间穿透了我所有的伪装,直接触摸到了我内心最柔软也最愧疚的地方。李涛是真心在关心我,而我,却在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,去回应这份沉甸甸的真诚。
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涌了上来,几乎将我淹没。我拿着手机,在客厅里来回踱步,落地窗外的璀璨夜景,此刻在我眼里变得无比讽刺。我犹豫了很久,打了一段又一段想要坦白的话,可最后又一个个字地删掉。
我该怎么说?告诉他我一个月赚的钱,比他一年还多?告诉他我住的房子,他可能要不吃不喝干一辈子?我不敢想象他说出这些之后,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。
最终,懦弱战胜了坦诚。我像一个已经上了瘾的赌徒,在谎言的牌桌上,又一次押下了我的筹码。
我回道:“没事涛哥,谢谢你。我再想想办法,跟媳妇儿好好说说,应该能凑出来。大家难得聚,我肯定不想错过。”
这个谎言,就像一个被我在山顶推下去的雪球,我知道,它只会越滚越大,直到最后,将我彻底掩埋。
我的“哭穷”人设,并非一朝一夕之功,而是在过去三年里,通过无数个细节,一点一滴精心搭建起来的“人设大厦”。我像一个最敬业的演员,沉浸在自己的角色里,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快要信了。
两年前,大家在老家聚会。那是我公司刚走上正轨,第一次实现单月盈利百万的时候。我揣着巨大的喜悦和同样巨大的不安回了老家。我们十几个人在张伟新开的饭馆里撮了一顿,吃得杯盘狼藉,心满意足。
酒足饭饱,张伟说什么也不肯收钱,最后还是李涛发话,说亲兄弟明算账,不然以后谁还敢来。我们决定AA制。服务员拿着账单过来,一共八百六十三块钱。李涛正准备算人均,我却一把抢过了账单,煞有介事地对着上面的菜品一项一项地看,然后抬起头,冲着站在一旁的服务员,也是我们的一个小学同学,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。
“那个……小丽啊,你看咱们都是老同学,这账单八百六十三,那三块钱零头,是不是就给抹了?”
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。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。小丽愣了一下,随即尴尬地笑了笑:“行……行啊,辉哥,那就算八百六。”
当时,马东端着酒杯,摇摇晃晃地走过来,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,笑得前仰后合:“陈辉,可以啊你!真是越来越有上海人的精明了,去大城市几年,别的没学会,这算计的本事是学到家了,三块钱你都计较!”
大家跟着哄堂大笑,笑声里充满了善意的调侃。我也跟着尴尬地笑,心里却在想,我不是计较那三块钱,我只是想让他们都觉得,我还是那个和他们一样,会为了几块钱的零头跟老板磨半天的穷小子。我只是想用这三块钱,买一个心安,买一个“我们仍旧是一类人”的身份认同。
如果说“三块钱事件”只是我牛刀小试,那拒绝借钱给张伟,则是我演艺生涯的巅峰之作,也是我内心深处一根拔不掉的刺。
也是在那次回老家之后不久,张伟的饭馆遇到了困难。因为地段问题,生意一直不温不火,加上他想扩大店面,增加些新设备,急需一笔钱周转。他给我打来了电话,电话里,这个一向爽朗的汉子,声音都有些发颤,支支吾吾了半天,才说想找我借五万块钱。
“辉子,我知道你在上海也不容易,但哥实在是没办法了,问了一圈,都不凑手。你那边……能不能先挪五万给我?我保证,最多半年,连本带利还你!”
我当时正坐在我的新办公室里,窗外是黄浦江,我刚刚给公司新买的几十台高配电脑签了付款单,总价超过了五十万。我的个人账户上,趴着几千万随便什么时间都能动用的现金。
我清了清嗓子,用一种极其为难的语气对他说:“哎呀,伟子,真是不巧啊。我上个月工资刚发下来,为了多赚点利息,听我媳妇儿的,一股脑全买了理财,好像是半年的锁定期,现在根本取不出来。我这手头上……也就剩点吃饭的钱了。要不,我帮你问问我同事?”
我甚至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,就自顾自地演了下去:“喂,小李,你那有闲钱吗?……哦,你也刚买了房啊,那算了算了。”
挂掉电话前,我用一种充满歉意的声音对张伟说:“伟子,真对不住了兄弟,你看这事儿闹的,大家都手头紧。你再想想别的办法?”
那之后的一整个下午,我都坐立难安。我感觉自己简直不是个东西。张伟是我们当中最早结婚的,当年他结婚,我还在上大学,穷得叮当响,硬是省了两个月的生活费,给他包了一个八百块的红包。现在,他有难了,我却用一个如此拙劣的谎言拒绝了他。
我为何需要这么做?为什么要对最亲近的兄弟,做出如此混蛋的事情?因为我亲眼见过金钱是如何像硫酸一样,腐蚀掉最坚固的关系的。
我公司最初的一个合伙人,也是我的大学同学。我们一起吃过泡面,一起睡过办公室。公司成功后,他分到了第一笔巨款。然后,他的噩梦就开始了。
今天,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舅上门,说儿子要结婚,首付差二十万;明天,是几十年没联系过的小学同学打电话,说自己生意失败,需要五十万东山再起。
他一开始心软,觉得都是亲属和朋友,能帮就帮。结果借出去的钱,十笔有九笔打了水漂,不仅没收回来,还落了一身埋怨。
“你那么有钱,借我这点怎么了?”“当初说好是借,现在怎么好意思催我还?”……最后,他被这些所谓的“亲情”和“友情”绑架得焦头烂额,甚至连他父母都劝他:“都是亲戚,算了吧。”
这群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,是我在这个冰冷、现实的商业社会里,最后的精神港湾。我不想失去他们。我宁愿他们嘲笑我“抠门”,嘲笑我“妻管严”,也不想他们用一种我完全陌生的、带着敬畏甚至贪婪的眼神看着我。
他们不知道,我每天都在悬崖边上走钢丝。我这月薪百万,不是每个月都能准时到账的固定工资,它是我拿命换来的。是我用连续七十二小时不睡觉,眼睛熬得像兔子一样红,在几万行代码里找一个致命的BUG换来的;是我陪着那些油腻的投资人,在一场又一场的酒局上,喝到胃出血,签下一份又一份严苛的对赌协议换来的。
我的公司,看起来光鲜亮丽,可一旦未来三年的利润达不到协议上的数字,我就会被踢出局,从一个所谓的“成功人士”,瞬间变成一个背着几千万债务的失败者。
所以,我的穷,从来不是口袋的穷,是心里的穷,是精神上的极度贫瘠和不安全感。我需要他们的友谊,需要他们把我当成那个普普通通的陈辉,来给我一点人间烟火的温度,让我感觉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,而不是一个赚钱的机器。
而这份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,和如今病态的伪装,都源于三年前那个最寒冷的冬天。
那时候,我的公司刚刚成立半年,第一个产品上线后反响平平,烧光了我和合伙人凑来的所有积蓄。公司资金链彻底断裂,连下个月办公室的房租和三个员工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。我抵押了所有能抵押的东西,刷爆了所有的信用卡,依然填不上那个窟窿。
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周。我躲在上海郊区租来的、只有十平米的隔断间里,不敢出门,不敢接任何电话,我看着手机通讯录里几百个名字,却感觉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求助。
最后,在饿了两天之后,我鼓起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给李涛打了个电话。电话接通的那一刻,我准备好的那些关于“梦想”、“创业”、“困境”的话,一个字都说不出口。我害怕他觉得我是个不切实际的疯子,害怕他嘲笑我。
电话那头的李涛似乎听出了我的窘迫,他没有追问,只是说:“怎么了辉子?吞吞吐吐的,不像你啊。”
我咬了咬牙,把所有的尊严都踩在脚下,用几近蚊呐的声音说:“我……我手头有点紧,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先借我两千块钱……吃饭。”
我说完这句话,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我甚至已经准备好迎接他带着惊讶和一丝怀疑的询问。
可电话那头,李涛只是沉默了两秒钟,然后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说:“行啊,你把卡号发给我。两千够不够?出门在外的,别太省了。”
紧接着,是李涛的微信消息:“穷家富路,出门在外别亏着自己。有什么难处,别一个人扛着,跟哥几个说。”
就是这五千块钱,让我撑过了最难熬的那一周,让我有钱请我的合伙人和员工吃了顿像样的饭,稳住了军心。也正是在那一周的周末,我接到了一个投资人的电话,我的公司起死回生。
可也正是从那一刻起,我的“哭穷”,从真实,变成了表演。我总觉得,我欠他们的,不单单是那五千块钱,更是一份无法言说的坦诚。这份沉重的愧疚感,像一根刺,三年来,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,每次触碰,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。我以为我的谎言能保护我们的友谊,却没意识到,它早已让这份友谊,变得不再纯粹。
我跟我“媳妇儿”(一个我杜撰出来的、对我进行严格经济管制的虚拟人物)进行了一番“艰苦卓绝的谈判”,终于“申请”到了这笔五千块的旅行经费。我在群里发了一个“胜利”的表情包,配文是:“搞定!老婆大人万岁!三亚,我来了!”
为了配合我“手头拮据”的人设,出发那天,我特意从衣柜的最深处,翻出了一件大学时买的、洗得领口都有些松垮发白的旧T恤,配上一条在网上花五十块钱包邮买的沙滩裤,脚上蹬着一双从小区楼下超市买的、三十块钱一双的蓝色人字拖。
当我背着一个普通的双肩包,出现在机场时,看着他们几个大包小包,穿着崭新的度假装,我心里竟然有了一种角色扮演成功后的诡异满足感。
他们订的是一家在旅游网站上评分很高、主打性价比的经济型海滨酒店。从机场坐大巴过去,摇摇晃晃一个多小时。酒店大堂不大,没有奢华的水晶灯,只有几台呼呼作响的吊扇。房间也就是国内快捷酒店的标准,设施有些陈旧,毛巾摸上去硬邦邦的。
我这几年出差,住惯了各种五星级酒店行政套房,有专门的管家服务,房间里有胶囊咖啡机,迷你吧里塞满了各种进口饮料。刚走进这个房间时,闻着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和潮湿混合的气味,我确实有那么一瞬间的不适应。
但我很快调整过来。我把背包往床上一扔,然后走到窗边,拉开窗帘,指着窗机空调,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开始抱怨:“我的天,这空调声音也太大了,跟拖拉机似的,晚上能睡着吗?”
张伟走过来拍拍我:“行了你,五百块一晚的海景房,你还想咋样?要啥自行车啊!”
我咂咂嘴,没再说话,但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“便宜没好货”的嫌弃表情。我知道,这正是我需要给他们看到的。
第一天,大家兴冲冲地跑到海滩上,看到有小贩在卖现开的冰镇椰子,一个个都围了上去。赵静举着一个刚开好的椰子,兴奋地对我说:“辉子,快来尝尝,好甜啊!”
我凑过去看了一眼价格牌,二十块钱一个。我立刻皱起了眉头,摇了摇头,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:“太贵了,这不就是糖水吗?纯粹是宰游客的。二十块钱,都够咱们在老家楼下的馆子吃一盘花生毛豆,再来两瓶啤酒了。”
马东白了我一眼:“陈辉,你能不能别这么扫兴?出来玩不就是花钱的吗?前怕狼后怕虎的,你还玩个屁啊!”
我只是干笑了两声,没接话。最后,他们人手一个椰子,吸得不亦乐乎,只有我一个人,从包里掏出了自己从酒店带出来的一瓶免费矿泉水,默默地喝着。
第二天,他们要去玩摩托艇、飞鱼这些水上项目,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。我看着那长长的、在烈日下看不到头的队伍,还有那昂贵的价目表,本能地就想拒绝。
“你们去吧,我……我有点怕水,就在岸上给你们看包好了。”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。
其实我不是怕水,我的私人健身教练每周都会带我游泳。我只是单纯地觉得,花几百块钱,在海上被拖着甩几圈,既幼稚又荒度时间。有这个功夫,我都能在沙滩椅上回复好几封重要的工作邮件了。
于是,他们几个在海里尖叫着、欢笑着,激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。而我,一个人坐在沙滩的阴凉处,戴着墨镜,假装在看海,实际上却偷偷拿出手机,调成静音模式,处理着公司里积压的事务。
阳光透过沙滩伞的缝隙,斑驳地洒在我的电子设备屏幕上,显得格外刺眼。我可以感觉到,我的行为,慢慢的开始引起一些微妙的化学反应。
马东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人,他从海里回来,浑身湿漉漉的,一把夺过我的手机,看了一眼,然后重重地摔在沙滩巾上:“陈辉!有病吧!出来玩还一天到晚盯着你那破手机!公司少了你地球不转了是不是?”
张伟则没那么直接,但他看我的眼神,多了一丝探究和怀疑。有好几次,他欲言又止,似乎想问我什么,但都被我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了。
变化最明显的是赵静。上学的时候,我们俩关系很好,算是彼此的“蓝颜知己”。这次出来,她有好几次都想主动找我聊聊天,回忆一下过去,说说现在。可每次她一开口,说到我的工作和生活,我就立刻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岔开,要么就说“哎,别提了,一言难尽”,要么就抱怨上海的房价和物价有多离谱。
渐渐地,她也不再主动找我说话了。我能从她的眼神里,读出一种清晰的失望。她或许在想,当年那个在毕业纪念册上写下“世界那么大,我想去看看”的意气风发的少年,如今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满身铜臭、斤斤计较、暮气沉沉的中年男人。
“行了行了,都少说两句。”他打着圆场,“辉子在上海压力大,一个人打拼不容易,节俭惯了,大家多理解一下。出来玩,开心最重要。”
我听着李涛的话,心里愈发不是滋味。我看着他们在明媚的阳光下,露出被晒得有些发红的、灿烂的笑脸,听着他们用最熟悉的家乡话,肆无忌惮地开着那些只有我们彼此才懂的玩笑。这一切,正是我拼了命想要留住的感觉。
但同时,谎言的重压让我越来越喘不过气。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戴着厚重面具的小丑,在最亲近的观众面前,表演着一出无人喝彩的、滑稽的独角戏。
在三亚的最后一天,所有人的情绪都有点低落。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,明天一早,大家就要各奔东西,重新再回到各自那一地鸡毛的真实的生活中去。
傍晚,当最后一抹夕阳沉入海平面,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时,李涛在群里发话了。
“哥几个,姐几个,旅行的最后一晚,咱们必须得整点硬菜!今天不省了,去第一市场,海鲜走起!说好了,今天晚上我请客,谁也别跟我抢,算是我这个当哥的,给大家践行!”
李涛的提议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。前几天为了控制预算,我们大多吃的是一些路边小馆或者酒店的自助餐,对三亚最负盛名的海鲜,一直只是“远观”,不敢“亵玩”。现在终于能放开肚子大吃一顿,大家都有点按捺不住的兴奋。
我们打车来到了传说中的第一市场。刚下车,一股夹杂着海腥味和孜然味的、热闹非凡的人间烟火气就扑面而来。整个市场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,卖海鲜的吆喝声、食客的喧哗声、炒菜的锅铲碰撞声,交织成一曲活色生香的交响乐。
我们在一家看起来最热闹的大排档找了个位置坐下。塑料的红色桌椅,油腻腻的桌面,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兴致。李涛带着马东和张伟去市场里挑海鲜,我和赵静、王洋他们几个则留在座位上聊天。
不一会儿,他们几个就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波士顿大龙虾,还在袋子里生龙活虎地扑腾;一尺多长的皮皮虾,个个都带着虾膏;还有鲜活的石斑鱼、扇贝、鲍鱼……我们点了一桌子最生猛的海鲜,又要了一箱冰镇啤酒。
菜很快就上齐了。蒜蓉粉丝蒸扇贝、清蒸石斑鱼、辣炒芒果螺、椒盐皮皮虾,还有那只压轴的、被做成两吃的芝士焗龙虾和龙虾头煮粥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所有人的脸都喝得红扑扑的,话也变得多了起来。气氛达到了这几天来的最高点。大家开始毫无顾忌地回忆上学时的各种糗事。
张伟说起当年马东为了追隔壁班的班花,连着一个星期,每天早上五点起来去人家楼下装偶遇,结果发现那姑娘早就搬家了。马东也不生气,红着脸骂骂咧咧,然后反击说张伟当年考试抄我的卷子,连我的名字都一起抄了上去。
我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,这几天压抑在心头的阴霾,似乎被这热闹的烟火气和冰凉的啤酒冲淡了不少。我也讲了几个当年的笑话,看着大家开怀大笑的样子,我心里涌起一阵久违的、纯粹的快乐。
就在这时,已经喝高了的马东,摇摇晃晃地端着酒杯走到我身边,一把搂住我的肩膀,他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,带着一股辛辣的暖意。
“辉子……”他大着舌头说,“这几天,哥说话有点冲,你别往心里去。哥知道,你在外面不容易……虽然你现在……现在变得抠抠搜搜的,有点不招人待见……但是,永远是咱们的兄弟!来,为了咱们的兄弟情,干了这一杯!”
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里闪烁的真诚,听着他这番虽然说得磕磕巴巴,却发自肺腑的话。我的心,像是被啥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。
是啊,兄弟。这两个字,是我这几年在冰冷的商业世界里,最渴望也最不敢触碰的词。
我端起酒杯,和他重重地碰了一下,然后一饮而尽。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滑下,却在胃里烧起了一团火。
我看着李涛,他正细心地给赵静夹菜;看着张伟,他正唾沫横飞地吹着牛;看着马东,他正傻乎乎地笑着……这些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,他们过着最平凡的生活,为几千块钱的旅行经费而计较,为一顿海鲜大餐而欢呼,却拥有着我用月薪百万也买不到的快乐和真诚。
我觉得自己过去三年所做的一切,都错得离谱。我以为我在用谎言保护我们的友谊,可实际上,我是在用我的自私和懦弱,一次又一次地侮辱这份纯粹的感情。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,用一种最直接、最笨拙,甚至是最愚蠢的方式,来弥补我的谎言,来表达我此刻汹涌的、无处安放的情感。
服务员拿着计算器按了一会儿,递过来一张长长的单子:“帅哥,你们这桌一共消费八千七百二十三块,给你们抹个零,算八千七百二。”
八千七。这一个数字让桌上瞬间安静了一下。这显然超出了李涛最初的预算。他愣了一下,随即还是豪爽地从钱包里掏出一沓现金,正要点算。
我几乎是下意识地,一个箭步从座位上冲了上去,在李涛反应过来之前,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了那张账单。
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,我从我那看起来破旧不堪的双肩包里,掏出了我的钱包。然后,从钱包的夹层里,抽出了一张黑色的、在灯光下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信用卡,递给了目瞪口呆的服务员。
那是我的百夫长黑金卡,一张没有信用额度上限的信用卡,我平时只在招待最重要的商业伙伴时才会使用。
整个大排档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。我们这一桌,成了喧闹夜市里的一个孤岛。所有兄弟的目光,都像探照灯一样,死死地聚焦在我手里那张小小的、黑色的卡片上。
李涛的脸,在短短几秒钟内,完成了一场惊人的色彩变换。从酒后的微醺涨红,迅速褪去血色,变成一种混杂着震惊和愤怒的铁青。
他的声音,不再有平日里的温和,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,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我的心上。
没等我开口,脾气最爆的马东“噌”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他指着我的鼻子,因为愤怒,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,声音大到半个市场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。
“!不是哭穷吗?!你不是连五千块钱都拿不出来吗?!你这卡是什么玩意儿?!陈辉,把我们当猴耍是不是?!”
我彻底慌了,脑子里的酒意瞬间被这盆冷水浇得一干二净。我看着他们一张张从熟悉变得陌生的脸,看着他们眼神里从亲近变成疏离、愤怒、和鄙夷,我结结巴巴地,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。
“不是的……涛哥,马东,你们听我解释……我……我没那个意思……我就是……就是想替大家付了,我没别的意思……”
我的解释,在他们看来,是那么的苍白无力。在事实面前,任何语言都像是在掩饰,更像是一种变本加厉的炫耀和嘲讽。
李涛没有再看我一眼,他从钱包里数出一沓钱,“啪”的一声拍在桌子上,对服务员说:“不用刷他的卡,用现金!”
马东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也跟着走了。张伟、赵静……他们一个个站起来,默默地跟在李涛身后,没有人再和我说一句话。
那顿不欢而散的饭局,剩下的菜还冒着热气,那锅龙虾粥,我一口都还没有来得及喝。
回酒店的路上,我们分乘两辆车。我独自一人坐在后排,车窗外三亚的夜景流光溢彩,可我的世界里,只剩下一片死寂。车里的空气,压抑得能挤出水来。
回到酒店,我像个游魂一样走进自己的房间。冰冷的房卡贴在门锁上,“滴”的一声,像是一声审判的宣判。
我没有开灯,任由自己跌坐在黑暗里,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一阵寒意,但我感觉不到。我的心里,比这地板要冷一万倍。
我搞砸了。我用一种最愚蠢、最具有毁灭性的方式,亲手引爆了我埋藏了三年的那颗地雷。我把一切都搞砸了。
黑暗中,我摸索着拿起手机,屏幕的光亮刺痛了我的眼睛。我打开微信,那个“光长大的兄弟们”的群聊,还停留在傍晚时分李涛意气风发地说要请客的记录上。那时候的气氛有多热烈,现在的我就有多绝望。
我坐在地板上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手指颤抖地在输入框里打字。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们,毫无保留。
“涛哥,马东,伟子,静静,各位兄弟姐妹……对不起。我知道,今晚我说什么都晚了,但我还是想跟你们解释一下。我不是故意要骗你们的,更不是想耍你们,看你们的笑话。”
“这几年,我确实赚了点钱,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。但我真的,每一天都活在恐惧里。我怕,我怕我告诉你们之后,我们之间就不再是纯粹的兄弟了。我见过太多因为钱而反目成仇的朋友和亲人。我太害怕失去你们了,你们是我在这样一个世界上,除了我爸妈之外,最重要的人。”
“我装穷,我抠门,我做了很多混蛋事,我知道。我拒绝借钱给伟子,我每次聚会都算计那几块钱……我以为这样,就能让我自己觉得,我还没有离开你们,我还是你们当中那个普普通通的陈辉。我像个傻子一样,用这种可笑的方式,赖在你们的世界里,汲取那一点点温暖。”
“今晚,我看到大家那么开心,马东搂着我说我们永远是兄弟,我一下子就绷不住了。我就是想为大家做点什么,我没有想炫耀,更没有看不起涛哥的意思。我只是……我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别的方式来表达我的愧疚和感情。我搞砸了,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……”
我反反复复地修改着,眼泪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,一滴一滴砸在电子设备屏幕上,晕开了一小片水渍。我写了上千字,把自己这三年的懦弱、恐惧和挣扎,都剖开在了这段文字里。我希望能用我的坦诚,换回哪怕一丝一毫的原谅。
我满心期盼着能看到我的消息出现在群聊里,哪怕接下来迎接我的是更猛烈的暴风雨。
那一瞬间,我的大脑一片空白,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空气和思想。我愣愣地看着那行字,看了足足有半分钟,才反应过来它是什么意思。
我不信邪,心脏狂跳着,立刻点开了李涛的头像,想私聊他,把那段话单独发给他。我把文字粘贴到对话框,按下了发送。
一股寒意从脚底板,瞬间窜到了天灵盖。我浑身开始发抖,不是因为冷,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恐慌。
我像一个疯子,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,机械地、固执地,把我通讯录里那十几个我们共同的发小,一个个地点过去,发送着同样的一句话:“你们听我解释。”
屏幕上亮起的一连串红色,像一排排锋利的刀刃,将我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割得粉碎。我像是被全世界判了死刑,然后被独自一人,流放到了一个荒芜的孤岛上。
我无力地垂下手,手机从我的掌心滑落,掉在地毯上,屏幕还亮着。我感觉自己的人生,滑稽得像一场笑话。我费尽心机,想用金钱之外的东西留住友谊,最终,却还是因为金钱,失去了一切。
就在我心如死灰,准备就这样在黑暗里坐到天亮的时候,我眼角的余光,瞥见了电子设备屏幕上,我的微信通讯录里,还有两个人的名字后面,没那个刺眼的红色标记。
一个是王洋,我们这群人里性格最温和,有点内向,凡事不多言的一个。另一个是孙磊,他平时在群里话不多,但每次开口,总能一针见血地说到点子上。
这两个没有红色感叹号的头像,就像是广袤无垠的废墟之上,仅存的两点微弱的星光。
就在我死死地盯着这两个名字,心里燃起一丝微弱到几乎能忽略不计的希望时,我的手机,突然丝毫没有征兆地响了起来。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,显得格外突兀。
我的心跳,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我的第一反应,是下意识地想要摁掉。我害怕,我怕电话接通后,听到的是和马东一样的怒吼和质问。
可是,铃声固执地响着,一声又一声,像是在催促我,也像是在给我最后的机会。
手机铃声的催促,和内心的天人交战,将我牢牢地困在了这个三亚的午夜,我伸出手,手指悬在那个绿色的接听键上,却迟迟不敢按下。



